惟许侯夫人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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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嘻嘻一笑,“做咱们这行的,紧要的就是消息灵通。但更紧要的,是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崇安缓缓点头,“不错,有分寸。”
  那人更笑了,“多谢安爷赏识,”他说着,低了声音,“那您能不能给小人透个话,咱们侯爷今岁,是不是要迎娶侯夫人了?”
  崇安啧了一声,“刚说你有分寸……”
  那人赶紧缩了脖子,但崇安说罢了,嘴角勾了勾。
  “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
  京城崇文门外人鸣马嘶、热闹非凡,待进了城门便安静三分,再待转入澄清坊里,喧闹声皆被阻在了京门宅邸的道道院墙之外。
  这样的地段,当年杜老太爷中进士后,倾阖家之力才置办了二进小院;待到杜大老爷状元及第又官至阁臣,才慢慢将二进院扩成三进两路、另带一处花园的大宅。只依着杜二老爷外任四品官的资历,如何也住不进此地。
  此刻雨停下来,杜二老爷杜致祁站在庭院里,指挥着仆从。
  “把这些碗碟多备几套,到时候咱们家中办喜,不要露得些小门小户做派,让人看了笑话。”
  他说着上前看了眼刚买回来的茶壶碗碟,当即皱了眉,“这么次的东西。管事呢?谁安排采买的?”
  话音未落,有人从游廊下快步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穿着一身蜜合色绣金桂交领衫,并秋香色马面裙,她快步走过来。
  她先行礼叫了声爹,看了一眼碗碟,见瓷上釉不够细,甚至有些边角釉水没覆上。
  她说东西是她让采买的,“爹勿怪,是大姐姐的事情办得着急,账上的钱支取得勤,便一时没留意,采买了些不够细致的碗碟。”
  她连声请罪,“女儿也想给大姐把婚事办体面,但女儿没经过这样的事,且念着爹爹还想给大姐添妆几件,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顾得周全就顾不得细枝末节了。”
  她正是杜家二姑娘杜润青。她母亲顾夫人重伤卧榻之后,家中庶务全由她撑了起来。
  杜润青说着看了杜致祁一眼。
  父亲官职不高,家中进项不多,开销却不小。大姐本就有嫁妆,若不用另给她添妆,还能省出不少钱,办得让父亲更体面些。
  谁当家谁知柴米油盐贵。
  杜致祁听见女儿这般说,才恍然想起世上没有两头顾全的好事。
  他让人换一批像样的碗碟来,“器具置办了总有用上的时候”,但给侄女另外的添妆,他示意了女儿,“就算了吧,你伯父生前没少替她置办,想来是不缺的。”
  杜润青见父亲虽这么说,可脸色还有些沉沉未定,负手往廊下走去。
  杜润青小步跟了上来。
  “爹莫怪女儿多言,女儿晓得爹的心思。”
  杜致祁脚下一停,杜润青轻声道,“爹觉得这门和邵家的亲事,是瞒着大姐给她定下的,不免亏欠了她,所以想多给大姐添妆,以作补偿。”
  这话正是说中了杜致祁的心思,他略感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
  这亲事,他原本是完全没想过的。
  他大哥生前给侄女定好了婚事,可惜姑爷早逝,侄女守在老家打理书楼,也顺道将杜家的庶务一并担了,每岁还能给他送来不少银钱。他想她既然愿意留在家里,就随她去吧。
  不想邵氏突然要同杜家联姻。
  从前邵家名头不显,两家来往不多,如今邵家出了邵伯举这探花郎,更有邵贤妃所出的雍王为朝中文臣所拥,很可能入主东宫,邵氏立时炙手可热起来。
  他年初回京候缺,一直没有合宜的位置,再让他往那些偏远凉地,做出不了头的属官,连个堂官都混不上,他实在做够了。
  邵伯举可是圣前红人。雍王亲近,阁臣提携,不说大好前程在即,只说他娶了侄女,给自己这个做叔父的某个像样的官职,根本不在话下。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婚事好,然而侄女是个僻静却有主意的性子,同那蒋家三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蒋竹修病逝后,她只避在竹林小院中与古书相伴,想让她再嫁,可不易说服。
  谁料邵氏说此等婚事,想请皇上赐婚,就在中秋夜宴之际。只有圣旨落定,他哪里还需要说服侄女,侄女只能、也必须嫁给邵氏。
  他当即做主应下了这桩婚事,可说到底,大哥大嫂都过世了,他却瞒着侄女给她定亲,多少心下难安。
  还有一点便是,侄女是初嫁,但嫁过去却是继室。
  邵伯举前有亡故的发妻,此番只是续弦。
  这会被女儿说中,杜致祁抬手捏住了紧锁的眉头。
  见父亲这般,杜润青径直开了口。
  “您不该这般作想,爹爹此番,怎么能算亏欠大姐呢?”
  她道,“蒋三哥过世后,大姐姐一味沉溺悲痛之中,不问尘事,孤身独行,对女子而言,这哪里是长久之计?反而爹爹这做叔父的,一心一意为她着想,替她做主定下这门显赫贵亲,根本就是出手救了她,谈何愧对伯父一家?”
  这话倒说得杜致祁一怔。
  这亲事,嫁的是圣前红人,得的是御口赐婚,放在旁人眼中求都求不来。他有什么好觉愧疚的?
  女儿这番话,直说得他紧锁的心事松动起来。
  这时有人来传话,道是二夫人陪嫁田庄上的管事顾九来了。
  家中要操办大事,处处用人,只能从顾家借了顾九帮忙照看田庄。他不在田庄做事,踩着一路泥泞来京城里作甚?
  父女二人皆奇怪,把顾九叫了过来,谁想顾九上前匆忙行了礼,开口就道。
  “二老爷,二姑娘,大姑娘从青州来了。”
  只这一句,把杜致祁惊得一愣,杜润青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确定你说得是,大姐从青州来京城了?”
  顾九哪能说谎,他把先前菖蒲去了二夫人陪嫁田庄的事情说了,“……小人借口道路泥泞难走,想将大姑娘留在京外的田庄里。可这事说不准,万一大姑娘临时起意要来京城呢?”
  杜致祁的脸发了青,“静娘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他连问那顾九,“她无缘无故来京做什么?”
  “说是来收书。”
  “收书怎么能一路收到京城来?”杜致祁难以相信。
  他原想着,这桩婚事邵氏会请皇上赐婚,届时圣旨落定,侄女无论如何都要嫁过去,不需要他另外出面。
  谁曾想中秋还没到,侄女就先来了。若是她闹起来,此事岂不是要黄?
  杜致祁的眉头越压越深。
  他心里一直难安,眼下侄女突然来京,不会是天意吧?
  他神思略略一晃,却听女儿突然叫了他。
  “爹不必费神忧虑。女儿倒觉得,一来大姐未必进京知晓此事,二来,若爹早些就把名牌递去宗人府,大姐就算知道了,还能讨出来不成?”
  生米煮成熟饭,杜致祁竟忘了这茬。
  “有理。”
  再看女儿,杜致祁神色都和软了下来。
  “我儿真是长大了,处处为家里着想。你大姐姐比你痴长八九岁,恐不如你良多。”
  杜润青得了父亲夸赞,却愧不敢受,连连摇头。
  “母亲受伤后,女儿当了这一年的家,才越发觉得爹爹不易,只想替爹分忧罢了。”
  杜致祁一直在外任属官上打转,想做京官多年都不能得,心中郁郁难解,更添去岁妻子马车出事,人躺在床上不能再主事,还需得贵重药材源源不断地进补。
  个中心酸,只有父女二人最清楚。
  话说到此处,父女两人一时间都热了眼眶。
  杜致祁难得似女儿幼时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杜润青则靠在了父亲的手臂上,酸了鼻头。
  这次邵氏前来与杜家联姻,要娶杜泠静过门,这正是他们一改境况的机会,怎么能眼看着落空?
  杜致祁挺起身来,深吸了一气。
  他到自己今晚就将名帖写好,“明日一早,我便送去宗人府定下此事,必将此事办成!”
  第4章
  “……邵氏要同杜家联姻之事,京中已有风声,但二老爷却让人瞒着咱们,等的就是十日之后,宫里中秋赐婚。”
  阮恭说完,秋霖一双手都攥紧了。
  “二老爷糊涂了?姑娘在青州打理老家庶务,哪年不是紧着二老爷,送许多钱过去。得钱的时候,未曾问过姑娘的事,眼下邵氏登门,他连问都不问就把姑娘定了出去!……”
  秋霖愤愤之声被摇晃的笼灯照着,往稀薄的月色中溶去。
  杜泠静抬头看着夜空层云间,难得露出的月影,连着起伏的燕山山脉,是青州没有的,独属于京城的美景。
  她随父亲在京城八年,算是在京城长大。
  最初她返回青州老家为祖父守制,心里还总念着这座少时乐土,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但渐渐地,她从邸抄里、与旧友来往的书信里,还有父亲口中,听到京城来来往往地,换了许多人。
  父亲阁臣在任时推行的新政,在他离京之后纷纷搁置又无声瓦解,京中那些与他们相熟的人都走了,便是少许留下的,也不再是当年模样。
  京城,似乎已不再是她曾熟悉的那个地方。
  之后父亲守孝结束,要回京复职。
  她思来想去,同爹道,“爹爹当年的新政沉寂,看来新皇对新政并不看重,甚至不算赞成。既如此,爹爹回京恐怕也难似先帝在时,可一展宏图抱负。以女儿之见,祖父当年辞官还乡治学,未必不是最佳之选。”
  父亲闻言非但不叹,反而笑起来。
  “我儿真是直言不讳,这就替为父断言,必定是郁郁不得志了?”
  她在爹面前,不必藏着掖着。
  “爹难道不这般以为?”
  她并没有过于悲观,说得都是事实。爹也笑着点了头。
  “我儿所言不错,今上对爹爹当年新政,确是不认的。只是文人饱读诗书为官,岂是只为得君王赏识?我以为,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读书做官图的,正是宋人那四句。”
  那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杜泠静彼时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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