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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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里琢磨主子虽不是破口大骂的性子,但也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从前听见这些多少会斥一句“小人口舌”,如今……
  他没敢问,静候半晌才听面前的人叹道:“阿醉。我累了。”
  “主子若累了,便歇歇罢,奴去门外候着。”
  纪宁摇头,“不歇了。备车,待天亮些我进宫一趟。”
  阿醉急道:“你的身子还没养好,何必着急。”
  纪宁不闻,“备车。”
  阿醉知道自己劝不住,悻悻地应了声好,转身朝门外走去。门扉合拢时,他透过缝隙望向纪宁,总觉得眼前过分寂静的人像……像死过一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在心里呸了几声,离去时暗自敲定,待晚些时候定要让袁师傅过来瞧一瞧。
  往常人来人往的万岁殿,在今日早朝后变得格外悄静。
  前来议事的大臣们自觉回避在石阶下,谁都不敢上前,只因此时殿门口站着的是他们的右相纪宁。
  殿门口,掌事公公海福心里越发不安。
  右相回来了,一大早便在殿前等着面圣,可屋里的那位却怎的都不愿见人。
  屋里的不见,屋外的不走,硬是就这么僵持了一个时辰。
  海福劝不了帝王,只得先劝纪宁,“大人,陛下今日事务繁重,实在抽不出身,大人长途奔波,定也身乏体累,何不改日再来?”
  纪宁知他在打发自己,“不急,我等陛下忙完再见。”
  海福无奈,止了话头退至旁侧,陪他接着等。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正午太阳高悬,驱散了深秋时节的凉意,烘得人反倒有些生热。
  海福几番打量纪宁,越瞧越觉得人变了许多。
  自小在军营历练的缘故,从前的纪宁眼神时刻都是清醒、冷倔、有傲气的,可而今那双眼睛却充斥着倦怠和心不在焉。
  不仅如此,海福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虚弱——唇色尽失,病气恹恹。
  他不免忧心,“大人可是身体抱恙?”
  纪宁垂着眼,神情有些恍惚。身体的不适和长久的站立让他已没什么力气回话,可海福的探问却激起了他的警觉。
  “无碍。”他强撑语气不变,“路途遥远,有些累着了。”
  眼看人的脸色越发不对劲,海福怎的都不信这话,可偏偏这时里屋的主子有了动静。
  “海福!”
  顾不上追问,海福转身进了大殿。不多时,纪宁便看他面颊带笑地走了出来。
  “大人,陛下有请。”
  纪宁微怔,目光移到朱红的门扉上,久久凝视后走了进去。
  穿过栋栋雕梁,他立定在大殿中央。
  明堂之上,尚且年少的君王持卷端坐,冷眉肃目,眉宇间细微的神态已很能彰显帝王的威严。
  帝王的架子有了,但终归还是太年轻,喜怒形于色,定在一处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反倒让他此刻的姿态多了几分故作严肃的意思。
  是他记忆中的少年天子,是十八岁的萧元君。
  无端端的,纪宁觉得坠在心口的某块重物消失了。
  他俯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年轻的君王不动,亦不吭声。
  纪宁无奈,“陛下还在生气。”
  此话一出,君王这才有了动静。
  “右相为国殚精竭虑,朕何故置气?”
  纪宁不言。
  萧元君冷笑,“右相走时不是放言要在南地颐养天年吗?如今回来做什么?”
  当初离京时闹得十分不愉快,所谓“在南地颐养天年”不过是气话。纪宁是说了,那就得认。认归认,他却不觉有愧,
  “臣奉命南巡,自该如期回京复命。”
  好一个奉命南巡,萧元君被他颠倒是非的说辞气着了,扔下书简挥手赶人,“朕从未准你离京,你既要走,就别回来!”
  “啪!”书卷落桌,回响震耳。
  .
  纪宁出门时,屋外日头正烈,他冷不丁被光晃了眼,险些绊了一脚,好在海福手快搀住了他。
  海福见他面白如纸,问他可还好,是否需要步辇?
  他答无事,谢过对方的好意,便独自一人沿着宫道走向宫外。
  长长的宫道没什么人,纪宁望着远处一扇接一扇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门,突然觉得好疲惫。
  这一刻,他想他终于该接受现实——他回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和上一世一样。
  可……怎么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纪宁想不通。
  他甚至觉得早几年晚几年都好,就不该在这一年。
  这一年新帝继位,他承先帝遗诏,出任右相。
  这一年他二十二,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年。
  这一年,亦是他得知自己旧疾复发,命不久矣之时。
  好累。
  说不清哪里累,纪宁只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长,眼前的宫门像一个个漩涡,在把他一点一点蚕食吞噬。
  渐渐的,他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
  渐渐的,他沉进了那片漩涡里。
  意识丧失的瞬息,纪宁向天许愿,他许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许愿他早已葬身火海,不再醒来。
  第2章 前路
  阿醉从军营将袁四五请来时,厢房内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拽着身后四十来岁的黑面糙汉破开人群。
  进门,床榻上纪宁阖着眼,鼻息奄奄。
  阿醉挥走侍奉左右的丫鬟,“袁师傅你赶紧瞧瞧。”
  袁四五跑了一路,此时连急喘都来不及平复,他大腿一迈,撩起衣袖跨上矮凳,伸手探上纪宁的手腕。
  肌肤相贴,探出的竟是一股将死未死的脉象,袁四五心下一惊,脸上跟着变了神色。
  阿醉紧张道:“如何?”
  袁四五不答,伸手指向门外。待阿醉将外面的人清干净,他方才问道:“你家主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
  “这次出巡正好赶上南方暑季,主子一入南界就各种不适,先前都是靠你给的药维系。论起最不对劲的,还得是今早回府后……”
  阿醉将今早纪宁的异样托出,听完,袁四五的表情沉得骇人,半晌后他终是开口,语气却带着震慑:
  “接下来跟你说的,一字一句都不能让你家主子知道。”
  ……
  纪宁是被一阵药气熏醒的,醒来他就看见站在窗边的袁四五和蹲在瓦炉前煎药的阿醉。
  前者急急嚷嚷地指挥着火候,后者眼眶透红,摇着蒲扇一言不发。
  纪宁缓了缓,从床上坐起身,“袁叔。”
  袁四五回头,“还知道我是你叔,不是你养的畜生。小子你收了我这条老命罢了,临行前我叮嘱你的话全当狗屁了!”
  边说着,袁四五走到他跟前,捞起他腕骨凸起的手腕颠了颠,“看看,瘦的跟个鸡仔没两样,也好意思往外说自己是一军统帅?”
  纪宁自觉理亏,不敢反驳,可不远处的阿醉却急了,“袁师傅你轻点!”
  袁四五回斥,“少吭声。当你家主子是瓷娃娃,颠两下就散架!”
  阿醉语塞,眼眶更是红,默默背过身继续熬药。
  见状,纪宁目光流传在二人间,掂量着两人的神色怎么看都觉异样。
  尽管心里有底,但他还是有意问道:“袁叔,我这次可是旧疾复发?”
  此话一出,屋内静了一息。
  袁四五欲盖弥彰,“甭说这屁话!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小病小灾的也值得你担惊受怕?”
  说着,纪宁便看他侧开身,躲开了自己的目光。他一笑,心底涌起一阵悲凉。
  实在太明显了——阿醉红了的眼睛,袁四五躲避的神色。
  上辈子他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上一世袁四五也是这样同他说,说他的病并无大碍,好好调养便可治愈。那时纪宁念在幼时随父出征,几次重伤都是袁四五一手救回的缘故,并未对他的话生疑。
  只是自那之后,他又恢复了每日食药的日子,且用药一次比一次重,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三个月后,他在御宴回程途中吐血昏厥,袁四五这才将真相托出——原来那时他已旧疾复发,药石无灵,活不过二十八。
  明知对方在欺瞒,纪宁却没有任何想要拆穿的念头。他谢过袁四五,道:“袁叔费心了。”
  “净说些鸟话,你这身板我最清楚,我不费心谁费心?”袁四五挥手,“好了,你歇着,该吃药吃药,我回军营再给你研究几服药方。”
  袁四五一走,房中只剩主仆二人。
  纪宁看向瓦罐前的阿醉,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他离开时,守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一人。
  他太想问问眼前的人,问他上一世是否有遵照自己的遗愿布完最后那场局?
  问他上一世自己呕心沥血打完的那场仗,换得了启朝几时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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