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宁康元年十二月, 贾秉携桓容上表离开仇池, 日夜兼程赶往建康。
  隆冬时节, 北地水道不畅, 一行人自陆路南下, 过梁州后改行水路, 期间短暂停留荆州, 同桓豁会面,随后穿行豫州,一路东行姑孰, 将桓容的亲笔书信交给桓冲。
  待桓豁桓冲的回信送往仇池,贾秉继续启程,赶在元月晦日前抵达建康。
  彼时, 杨安的头颅已送抵长安,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朝会之上,苻坚面沉似水, 扫视明光殿中, 目光如刀, 一下下刮得人生疼。
  满朝文武都低着头, 无一人出声。
  自去岁以来, 氐秦霉运当头,边界战事不断, 胜少败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连三死去, 先是朔方侯, 紧接着就是建宁列公,人心愈发不稳。
  不等苻坚回过神来,太尉吕婆楼又突然病倒。
  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建宁列侯身染重病,也没能熬过隆冬;吕婆楼向来身体康健,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实是接到长子的死讯,一时间禁受不住打击,这才一病不起。
  思及此,苻坚不免有几分愧疚。
  吕光死于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却是自己。
  早在朝议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选,吕氏父子赫然列在首位。
  吕婆楼不能轻易出长安,吕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他本以为,秦璟再是能征善战,八千人也足以应付。不求立即将他赶出朔方、五原一带,凭借优势兵力,就此形成拉锯总有可能。
  万万没料到,秦璟竟会冒大雪行军,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埋伏在大营之外,趁机发动-夜-袭。
  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伤就是逃散,没跑的都成战-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
  等到大火烧尽,得到消息的边将才派斥候前来往查看。
  茫茫大雪中,大营所在之处一片狼藉。
  烧焦的帐篷和飞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间还有倒伏的尸身,早辨认不出生前模样。
  贪婪的狼群游弋在废墟间,空中盘旋着成群的乌鸦,沙哑的叫声穿透北风,使得人头皮发麻。
  饶是屡经沙场、见惯生死,照样会被眼前一幕惊到。
  斥候脸色煞白,腿肚子发抖,压根没有下马,急匆匆掉头返回。遭受火-焚的营地被抛在身后,连同氐兵的骸骨一并被大雪掩埋。
  待到来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会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或许会留下几具烧焦的骸骨,向世人诉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此战之后,朔方城外二十里几乎成为禁-地,商队和游牧的部落途经此处,百分百都要绕路。实在绕不过去,也会远远扎营,小心的念几句“天神”“道祖”。
  遇上胆子小的,夜半听到风声,被吓得瑟瑟发抖、走不动道都有可能。
  随着商队往来,朔方和武都之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吕婆楼本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难以言说,又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议论,气怒交加之下,病情变得更重。
  吕延南下未归,吕宝和吕德世衣不解带,日夜守在病榻前,小心的侍奉汤药。奈何吕婆楼病入沉疴,竟至药石罔效。
  进-出太尉府的医者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吕婆楼突然咽气,自己被愤怒的吕宝和吕德世乱刀砍死。
  有心不来,国主又下了死命,实在没办法,只能备好遗书,提着脑袋出门。
  吕婆楼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苻坚的心情一天比一天糟糕。这个关头,仇池被下的消息传来,杨安的人头被送到长安,明光殿中气压低得吓人,无论文臣武将,都是低眉敛目,喘口粗气都会提心吊胆。
  别看苻坚爱好邀名,连举-旗-造-反的都能刀下留情。
  这些都有一个前提,事情没严重到相当程度。
  现如今,北边城池不稳,东边被秦策蚕食,西边什翼犍造-反,又被视为孱弱的晋兵攻下两郡!
  就算再没脑子,也该意识到情况严峻。何况苻坚不笨,自然知晓其中厉害。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朝中群臣又是各自怀心思,本该挺身而出、为国主解忧的武将再次成了鹌鹑,苻坚气得想杀人。
  不用等到秋后算账,直接抄起刀子,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砍死!
  “陛下,”带病上朝的王猛站起身,出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臣有奏。”
  事情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必须找出破局的办法。
  桓容一日不离仇池,留在南地的吕延就没法鼓动杨氏父子痛下杀手。而桓容不死,桓氏就不会立即同建康翻脸。
  建康不乱,氐秦要防备的敌人就多出一个,始终无法尽全力扑灭什翼犍建立在姑臧的政权,更不用提击退秦璟,从秦策手里抢回地盘。
  一环套着一环,桓容成为最紧要的突破点。
  非是此事太过重要,王猛也不会让吕延冒险留在梁州。
  吕婆楼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吕延再出差错,太尉府必当立即传出丧讯。
  “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固守边城,以防贼兵。”
  翻译过来,八千人都被一锅端,还是别想着往里添油,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严守其他边城。务求不让秦璟率领的骑兵踏入半步。
  虽然话不好听,也会失去面子,好歹能保住边界的力量,不被秦氏一点点蚕食。
  再者说,严寒时节,北地连降大雪,靠近草原的地界更是滴水成冰。这样寒冷的天气,骑兵出行都很困难,休说大举攻打城池,纯粹是找死。
  秦璟能战不假,终归不能胜过老天。强行出兵的话,跟随他的胡骑必会心生不满,内讧都有可能。
  王猛想得不错,也是如此建议苻坚。
  氐秦国土被蚕食,从去岁至今,损失难以估量。但现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必须步步小心,谨慎行事。
  诸胡内迁之后,建立的政权不少,能长久的却是不多。
  氐秦立国二十载,如今被夹在几个政权之前,强敌环伺,稍有不慎就将重蹈他人覆辙。为今之计,稳固长安,笼络部落首领,抓牢手中力量,挑拨他人内部矛盾,寻机再起!
  一番话说完,王猛退回队列。
  明光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方才有朝臣出列,手持笏板,开口道:“臣附丞相之议。”
  不附和又能如何?
  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按照王猛说的,暂时放弃朔方和五原,避免和秦璟正面交锋,以防兵力空虚,为秦策和遗晋所趁。
  除此之外,柔然和吐谷浑更需防备。
  如果什翼犍没造-反,氐兵就此拿下西域,苻坚绝不会这么被动。但世事不如人意,什翼犍盘踞姑臧,口称进贡,却压根没打算向长安低头。
  之前是有桓容暗中推动,如今则是和吐谷浑互抛-媚-眼,同柔然几部也有联络,仗着拓跋鲜卑出身,收拢不少流落在草原上的拓跋旧部,势力一度膨胀,早不是轻易就能拿下。
  “臣附议!”
  陆续有朝臣站出来,赞同王猛奏请。
  苻坚狠狠磨着后槽牙,破天荒的没有当场点头,而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群臣哗然,纷纷将视线投向王猛。
  自王景略列班朝堂,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王猛神情不变,慢悠悠的站起身,转身走出明光殿。到了殿外,没有着急出宫,而是转道后殿,打算进一步劝说苻坚。
  他能体会苻坚此刻的心情,憋屈,无比的憋屈。但情况如此,不忍一时之气,恐将迎来灭国的厄运。
  昔日慕容鲜卑雄踞六州,照样被一夕攻入邺城。
  如今的长安未必比邺城安全。
  思及此,王猛长叹一声,肺中吸入一口凉气,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宁康二年,二月
  桓容攻下仇池之后,没有着急返回幽州,而是暂时留下,督视城池重建,顺便等候桓冲和桓豁的回信。
  攻城当日,东门和南门都被撞-成碎木,城门处的泥砖更塌陷一大片。想要重建,需要耗费不小的力气。
  好在桓使君手下不缺能人,不能大规模烧砖,可暂时以打磨的石块填补。城门处立起巨木,工匠轮换开工,两扇巨门很快现出雏形。
  城墙之内,战中损毁的房屋多被修补。
  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汉、胡的界限不再如之前泾渭分明,豪强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帮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
  桓容下令打开粮仓,将氐兵抢来的粟米谷麦尽数发下。
  同时在城内广贴告示,雇佣壮丁建造城池,每日有一顿膳食,工程结束另有工钱;征兆州兵,不分胡、汉,经过筛选,成功入营者,饷银待遇同幽州州兵一般无二。
  这样的告示贴出,引起的反响非同一般。
  按照往年的例子,每逢城池被破,城内的百姓总会死伤逃离,人口锐减。
  桓容打破常例,仇池城易主,城内的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陆续增添。至于来源,有分散在附近的杂胡部落,也有从姑臧等地逃来的西域胡,甚至有游走在边界的吐谷浑人。
  当然,数量最大的仍是汉人流民。
  比起幽州流民,这些人的遭遇更为凄惨,大部分面黄肌瘦,在北风中瑟瑟发抖。至少有一多半身上带着鞭伤,有的年深日久已经发黑,有的刚刚结痂,甚至还渗着鲜血。
  依情况推测,十有八-九-是从临近州郡逃出的羊奴。
  自城头俯视,等着入城的流民排成长龙。多数是壮年的男子、妇人,少部分是半大的少年,老人和孩童都极少见。
  究其原因,桓容不愿想,也不敢想。
  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
  他不是神仙,没法吹一口气,动动手指就将中原扫清,救下所有遭受苦难的百姓。他所能做的,是一步一步稳健踏出,尽己所能,做好当下。
  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冷气沿着鼻腔流入肺部,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突来的郁气随之消散,掀起眼帘,双眸犹如灿星,大脑瞬间清明。
  就在这时,负责辑录户籍的徐参军匆匆登上城头,报荆州来人,手持桓豁和桓冲的亲笔书信。
  “阿父的信到了?”
  姑孰乃建康西门户,镇守此地,桓冲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直接向仇池递送书信实在不可取,将信送至荆州,由桓豁代转,虽然要费上一番周折,却更加稳妥。
  “是。”徐参军道,“人现在军营。”
  “好。”
  桓容点点头,又向城外眺望一眼,旋即转身走下城头。
  玄色的披风被朔风卷起,仿佛大鹏张开的羽翼,即将振翅而起,破开风雪翱翔万里。
  回到城中大营,见到送信人,桓容不由得吃了一惊。
  “从兄?”
  来人正看着一卷竹简,听到桓容的声音,抬起头,现出一张如刀刻斧凿般的英俊面容。
  “阿弟。”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桓豁三子桓石民。
  桓容在冠礼上见过他,当时没说上几句话,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他知桓石民随桓豁镇守荆州,却万万没料到,派来送信的竟会是他。
  桓石民性格开朗,武艺超群,随桓豁镇守荆州期间,没少扫除边患,立下战功。此前已升定远将军,不日可为一地太守。
  他来送信,实在出乎桓容预料。
  “从兄一路可还顺利?”
  兄弟二人见礼,在屏风前落座。
  小童送上茶汤和糕点,合上房门。桓石民没有多言,直接取出桓冲和桓豁的亲笔书信,一股脑递到桓容面前。
  “阿父的信,交代我路上不能耽搁,务必尽快送到阿弟手中。”
  放下书信,桓石民端起茶汤,笑道:“阿弟还是唤我阿兄,叫从兄难免生疏。还有,阿弟手里的厨夫手艺不错,炸糕做得绝了。”
  桓石民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炸糕,三两口吃下肚,又喝一口茶汤,满足的叹了口气。
  桓容无语。
  这人是东晋名将,史书记载派兵截杀苻丕那位?
  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见桓石民眨眼吃下整盘炸糕,很是意犹未尽,桓容不免想起远在盐渎的桓祎,下意识勾起嘴角,令童子再送两盘糕点。
  “还有茶汤。”桓石民道。
  “诺。”
  童子退下,桓石民放下竹筷,继续品着茶汤。
  桓容展开书信细看,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差点飞出发际线。
  “阿兄,”桓容抬起头,越过书信看向桓石民,道,“启程之前,阿父可同你说过什么?”
  “这个啊,”桓石民放下漆盏,想了片刻,道,“旁的没说,只说到仇池之后,一切听阿弟安排。”
  桓容:“……”
  “阿弟?”
  “阿兄,阿父的意思是,上请朝廷,选阿兄为仇池太守,叔夏兄为武都太守。”
  所谓举贤不避亲,当真被桓豁和桓冲发挥得淋漓尽致。
  人说桓氏嚣张,如今看来,貌似也有几分道理?
  “这事我知道。”桓石民没有半点意外,“阿父本想举二兄,可惜朝廷下旨,选二兄为竟陵太守,不日就要赴任。也考虑过几个从兄从弟,都不太合适,最终就落到我和叔夏头上。”
  “阿父可有其他交代?”
  “阿父说,如此安排,可暂时拉拢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
  桓容沉吟片刻,终于恍然大悟,不由得暗道一声,姜是老的辣!
  桓石民的丈人是前豫州刺使、曾在桓大司马幕下任参军的谢奕,谢安的长兄、谢玄的亲爹,就是史书记载,追着桓大司马喝酒那位。
  按照南康公主的话说,没有这位,估计就不会有桓容。
  桓伊文武全才,又擅长笛曲,号“江左第一”,同王徽之和谢安皆有私交。
  选他二人为仇池和武都太守,不说是神来之笔也差不了多少。
  桓容放下书信,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困扰多日的难题即将迎刃而解,想不激动都难。
  谢安固然会防备桓氏,却更要顾虑高平郗氏,毕竟郗愔官至丞相,在朝中一言九鼎。
  同样的,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都不是什么善茬。与其大费周折另选他人,期间被他人钻了空子,不如顺水推舟接受这两个人选。
  如此一来,既能卖桓氏一个人情,又能凭借“姻亲”和“私交”分得利益,何乐而不为?
  不符合清风朗月的形象?
  桓容摇摇头。
  谢安是魏晋名士,风-流-无-双不假,可他同样是士族家主,肩负一族重担。在魏晋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无论愿不愿意,都要抛开自身,以家族的利益为首要考量。
  “阿兄,我会尽快上表。”桓容激动的走了两圈,重新坐回蒲团上,“无需等到建康下旨,阿兄可先熟悉城内政务,至于军务,等到州兵满额,可由荆州调些熟悉的将官。”
  “不急。”桓石民摇摇头,笑道,“我才从荆州来,还想清闲两日。早听说阿弟手中藏着美酒,为兄甚是想往啊。”
  明明是个俊朗的青年,偏要做出一副无-赖姿态,却格外的洒脱自然,让人无语之余,忍不住当场发笑。
  “行,容今夜设宴,为阿兄接风洗尘!”
  “好!”
  桓氏兄弟把酒言欢,驰骋北地的秦璟如王猛预料,未再攻-击边城,而是率五千骑兵南下,一路驰往西河。
  秦策早有书信,让他尽速回西河一趟。
  刘夫人也送出苍鹰,言明城中之事,字里行间叮嘱,莫要在外久留,过西河之后,当尽快返回昌黎,亦可南下彭城。
  秦璟接到书信,策马驻立良久,眺望被白雪覆盖的草原,终于下定决心。
  宁康二年,二月中,秦璟率骑兵抵达西河。
  大军并未入城,而是在城外选地扎营。
  有从氐人手中劫掠的物资,加上商队运送的货物,大军的日子过得相当不错。慑于秦璟威严,加上西河的威名,更是非必要不离营地,避免任何意外发生。
  秦璟仅率染虎和两名部曲回城,见到秦策,言明数月来的战况,紧接着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儿请率兵镇朔方。”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