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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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虽冷, 盱眙城内仍是人来人往, 人喧马嘶, 一派热闹景象。
  秦璟一行入城时, 恰好同两支吐谷浑商队遇上。因坞堡商队曾同其市货, 彼此很快搭上话, 开始一路同行。
  和坞堡商队不同, 吐谷浑商人不习惯用大车,加上路途遥远,货物特殊, 多采用骏马和骆驼背负。
  入城之后,骆驼之间会系上长绳,由专人看顾, 确保队伍不会中途走散。
  “凡入城商队, 需看顾牲畜,遇有牲畜乱跑或赃污街道者, 轻者罚绢, 重者加倍。屡罚不改者, 记入城内名簿, 不许再入盱眙。”
  明晃晃的告示贴在城门前, 旁边还有被列为“拒绝往来户”的名单。
  不懂汉文不要紧,有通晓胡语的文吏在旁解释, 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漏听。既然懂得规矩,就不能以“不懂”的借口钻空子, 试图逃避“罚款”。
  两支吐谷浑商队都被罚过, 而且还是重罚,对此心有余悸。
  过城门之后,第一时间管好骆驼和骡马,甚至专门命奴仆跟在队伍后,清扫队伍过处,确保不被巡视的州兵抓个现行。
  “不小心不行啊!”吐谷浑商人低声道。
  “罚绢倒是不怕,比起市货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就怕被记上名册,不许再入盱眙城。”
  “怎么说?”秦璟开口问道。
  “这里的好东西太多,运回国都能市上好价。”吐谷浑商人咂舌,“再则价格公平,税负也不重,旁处很难找这样的地方!”
  “洛州亦有大市。”秦璟道。
  吐谷浑商人摇摇头,不是和秦氏商队有过生意往来,又对秦璟印象不错,八成会像看傻子一样笑他。
  “我晓得洛州那里不错,也去做过生意,可利润实在不高。”
  “何以见得?”
  “洛州地处北方,往来多是北地汉商,鲜卑和氐人,再有就是柔然和西域胡。他们手里的货物种类不多,我不甚感兴趣。更何况,每年都有类似的商队往来吐谷浑,根本市不出太高的价钱。”
  “绢布倒是好,可惜价格太高。”另一名吐谷浑人-插嘴道。
  “就是这个道理!”
  吐谷浑商人向四周看了看,指着开在道旁的食铺,对秦璟笑道:“瞧见没有,哪怕是同样的香料,盱眙做出的熏肉就是不同,味道更胜一筹。”
  “对!这里的熏肉运回国,价钱都能翻上两番,何况还有价格更低的绢布、金银首饰,制作精良的工具,简直是数都数不过来。”
  “可惜这边的工匠带不走。”
  “就是啊。”
  三支队伍一路行来,吐谷浑商人话匣子打开,不断叙说在盱眙廛肆中的见闻。提到海盐和绢布,更是翘起大拇指。
  “这里的绢布花样鲜艳,很是难得。”吐谷浑商人道。
  “虽说其他地方也能市绢,可惜价格太高,根本不能比。”
  “自去岁以来,坊市里出现许多新奇玩意,之前见都没见过,几块木头做成的鸟能飞,马能跑,运回吐谷浑,在贵族首领中间都能卖上天价!”
  秦璟一路听着,时而闪过几许沉思之色。和商人并行穿过长街,很快来到廛肆集中的西城。
  考虑到各种原因,在重建盱眙时,桓容和相里兄弟商议,结合长安和建康的建筑风格,将四城重新规划,互相隔开,不使坊市和民居混杂。
  城中没有水道,便以长街为间隔。廛肆和民舍之间设立篱门。日出开启,日落即关。
  东城仍住士族豪强,彼此之间如何划分,桓容并不插手;
  西城划归为主要的商业区,遍设大小市,近来还多出两座酒肆,招牌是三名善舞的西域胡姬,算是城内一景;
  南城为州治所和刺使府所在,并设有三座大营,出入最为严格;
  北城主要为百姓聚居,偶尔有商铺夹杂期间,多是些零散杂物和菜蔬,方便百姓日常所需,无需为一把青菜就跑去西城。
  因盱眙商贸繁荣,往来的商队日渐增多,寻找生计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附近的村民陆续涌来。
  城内实在住不开,便有人出主意,由县衙出面,仿效建康的布局,在城外建设“里”,以供村人暂时落脚。
  目前已有北城外的马头里和常山里,西城外的石鳌里,以及正在建设的茅山里。
  日子久了,暂时落脚便成了常住,许多人在城内寻得生计,干脆把家人接来,就此在里中定居。
  因定居者越来越多,治安一度成为问题。
  里中合议,推举长者和贤德之人入州治所备案,重新录籍,方便人员管理。
  留下的村庄并未荒废,有临州赶来的流民借此住宿甚至定居,自然不缺少人气。
  因要建造的屋舍太多,加上世道不太平,里外还要搭建高墙,架设篱门,所需的劳力自然就多。这便是秦璟路过村庄时,村中只剩老幼妇孺的主要原因之一。
  同时,临近年尾,由州治所下令,盱眙县衙各处张贴告示,广告明年春耕诸事。并派里吏往各处走访,宣告刺使德政。
  “自明岁起,无论家中丁口,凡开垦荒田两亩,官衙发下粮种,免三年粮税。”
  “开垦荒田五亩以上者,粮种耕具俱发。春耕期间,可以半匹粗布并一斛粟米租耕牛整月。”
  “开荒十亩以上者,除以上便利,明岁可凭地约至州治所市牛犊,价为粗布两匹并粟米两斛。”
  政策一经宣扬,震惊的不只是百姓,更有邻州的治所和豪强。
  不提豫州,远在江州的桓冲得知消息,特地派人前来询问,消息是否确实。如果是真的,桓容哪来这么多的耕牛。并亲笔写成书信,字里行间暗示,看在北伐相助的份上,能不能匀给叔父几头?
  不管桓冲有此表现。
  对农人来说,耕牛是极其珍贵的财产。桓冲身家的确丰厚,半点不亚于桓容。但即使有钱,也不可能转眼买来几百头耕牛。
  所以,幽州如此大手笔,不得不让众人惊讶,同时又有些眼红。
  对于此事,桓容并未多做解释,只是答应给桓冲一批耕牛,按照建康市价,既没打折也没加钱。
  桓冲很是感激,送钱的速度极快。同时又不死心,继续向桓容打探原因。可惜后者始终三缄其口,明白表示,想要耕牛就最好别问原因。
  事实上,桓容压根没法解释。
  难道和桓冲说,桓祎在海里撒欢,胆子越来越大,行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竟然找到了往来朝-鲜-半-岛的商道?还是说石劭发现商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和慕容垂做起了生意?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慕容冲惦记着桓容的脑袋,对盐渎商队本能抵触。
  慕容垂则想进一步在高句丽稳固政权,对这笔生意很是心动。
  今非昔比,慕容垂不再是单纯的将领,而是一国之主。想要将攻占的领土攥紧,大力收拢军心民心,仅靠段氏和抢来的财产并不够。
  于是乎,遇上石劭递来的橄榄枝,慕容垂力排众议,不惜和慕容德拍桌子,坚决要做这笔生意。
  高句丽、百济先后被打下,只剩新罗苟延残喘。
  慕容垂说服慕容德,按照石劭的要求搜集货物,在百济装船。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换来多少都是赚!
  通过这趟海上贸易,慕容垂得到急需的金银和绢布,并且获得一批燕国出产的铠甲武器。
  虽说武器多数残破,并且破得相当一致,经过修补总好过骨器和青铜器。对上秦氏仆兵没有太大胜算,震慑高句丽和百济不成问题。
  石劭借机收获一批耕牛,以及大量的人参和药材。
  运回盐渎之后,耕牛留下,药材选出最好的部分,其余全部市往南地。一来一去,刨除除本钱和损耗,所得利润高到不可思议。
  桓祎就此改变兴趣,不再每日出海寻找大鱼,而是希望能再找几个冤大头,为桓容多赚几座钱山。
  “阿弟执掌一州,钱不嫌多!”
  桓容知晓此事,当即给石劭下了死命,明年四月之前不许桓祎再出海。
  凭借盐渎现有的几艘海船,往来朝-鲜-半-岛已是足够惊险,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想要再往外走,不是等着被海浪拍吗?
  之前只是在“小范围”溜达,都能溜达到朝-鲜-半-岛,真让桓祎撒丫子飞跑,难保不会跑去爪哇,甚至提前发现马六甲。
  故而,无论桓祎多沮丧,桓容咬定不松口。实在看他可怜,才许他往临近的岛屿走了两趟。再远绝对不行!
  收到盐渎送来的耕牛,为保证开荒顺利,桓容更高价和吐谷浑达成契约,做起了人-口-买卖。
  北方的乌孙部落擅长养牛,桓容得知之后,不惜血本,硬是从吐谷浑人手里买下十几个乌孙-奴-隶,带到幽州专门养牛。
  至于这批乌孙人的来历,桓容无心去问。
  乱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并非只有汉人朝不保夕。
  有了耕牛不算,桓容对农具很不满意,和公输长书信往来,提出不少建议。虽然多数没用,少数却能给后者灵感。
  公输长受到触动,带着徒弟忙活数日,在长直辕犁和蔚犁的基础上,竟然造出了曲辕犁!
  就外观而言,和唐代的版本有一定区别,仍足够轻便耐用,大大减轻了农人的负担。
  新犁一经试用,很快广受赞誉,大获好评。
  可惜造犁需要用到一定数量的铁,这对桓容来说又是个不小的问题。但桓刺使下定决心,为了幽州的发展,他拼了!
  不就是铁吗?
  用钱砸!
  砸不成他照样有底牌,顶多多吃几桶饭!
  就时下各方势力而言,铁多用来制造兵器。大规模打造农具,简直想都不敢想。
  农具打造出来,用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无偿分给百姓,鼓励开荒种田,简直是脑袋进水了!难道不怕田地开垦出来,被别人直接抢走,趁机摘了果子?
  纵观整个东晋,除了桓容,大概没人有这样的胆子,敢下这般决心。
  穿过两条长街,三支队伍抵达西城。
  吐谷浑商人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的找到设在坊门附近的值房,递交身份木牌,领取入市的凭证和交税的的官文。随后同秦璟告别,领着队伍进-入坊内,分别赶往牛马市和珠宝市,打算尽快将货物出手,再往布市市货。
  秦璟站在坊门前,看过文吏分发木牌和官文,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候片刻,见有市完货的商人从坊内走出,依官文交税并盖上手印,文吏装满一只钱箱立即封好,不禁挑了挑眉。
  驻足太久,自然引起文吏的怀疑。为免横生枝节,部曲出声提醒。
  “郎君,该走了。”
  “好。”
  秦璟点点头,吩咐部曲上前领取木牌,部分人往坊内市货,仔细了解一下如何运作。率余下人跃身上马,前往南城的刺使府。
  彼时,桓容刚为袁峰讲过诗经,命婢仆送上一盘炸糕,让他在一旁稍歇。
  荀宥和钟琳联袂前来,商议在城内设立书院。
  “城内户数超过三千,且有百姓不断聚集。坊市规划已成,明公德政既行,是时进一步收拢人心。”
  听到荀宥的话,桓容沉思片刻,展开书册细看。
  为州内安稳,桓容没有大开杀戒,将豪强铲除干净,而是杀鸡儆猴,灭掉朱氏,拉拢余下的吴姓。
  最初效果一般,这些士族豪强个顶个的狡猾,都不愿轻易入套。哪怕抛出“临淮太守”这个饵料,也是收效甚微。
  直至桓容拿下临淮,将袁峰接回盱眙,展示过强力的肱二头肌和八块腹肌,众人的态度才有所软化。
  紧接着,曲辕犁横空出世,城内贸易极大繁荣,甚至传出刺使掌握海上商路的消息,这些士族豪强一番合计,终于坐不住了。
  见到找上门来的几位家主,桓容不禁有些无语。
  早知道事情这么简单,还玩什么以礼服人,直接用钱砸多爽快!
  桓刺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临淮的吴姓士族有样学样,相继服软。
  归根结底,总不能和钱过不去。
  以临淮和淮南为首,整个幽州开始向桓刺使无限靠拢。
  之前还要费一番力气,如今压根不用麻烦,带上某某世交故友的书信,摆出各种利益好处,甭管多难搞的倔老头,眨眼就能解决。
  提起倔老头,桓容就是一阵牙酸。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幽州之内藏着巨宝。
  《孤愤》、《五蠹》太陌生,韩非子总该听说过?
  某个倔到令人发指的老头,就继承了这位大能的法家学说,家中还藏着战国流传下来的典籍孤本!
  得知这个情况,桓容当时就愣住了。
  太玄幻了有没有?
  他只想挖个水晶矿,出来的全是粉钻算怎么回事?
  如此一来,桓容的思路又开始转变。
  捡漏属于撞大运,谁知哪天运气就会耗尽。与其到时麻爪,不如从源头解决,借助现有的资源在州内兴办学校,尝试自己培养人才。
  盐渎的官吏考核渐渐走上轨道,盱眙尚没有实行,
  一来是条件不允许,士族豪强刚刚投靠,万一以为桓容是要过河拆桥,那可就大大不美;
  二来就是人才不充裕。
  别看盱眙的户数超过盐渎,又捡到倔老头这个大漏,但因同燕国接壤,出产的多是孔武有力的汉子,想找几个荀宥钟琳乃至贾秉一类的谋士,实在很有难度。
  几经考虑,桓容决心办学,人才从娃娃抓起。
  若非此时不宜张贴标语,恐会惊世骇俗,桓容肯定会派人在城内各处刷漆,并且拉起横幅:多生孩子多开荒,生活富裕奔小康!
  华夏标语之精深,未能穷尽也。
  荀宥和钟琳很能体会桓容的心情,后者刚提出办学,两人就拍案叫好。
  在桓容思考大框架的时候,两人已拿出具体方针,连办学的地点和师资力量一并解决,只需桓容签字盖印,不超过半月,学院就能在盱眙开张。
  “是为官学,即无需学资。每日一膳,夏授单衣,冬授裘袄。”
  看着纸上的几行大字,桓容眨眼,再眨眼。不是深知两人底细,九成会以为遇上穿-越-同胞。
  “明公再往后看。”钟琳笑道。
  桓容挑眉,又翻过一页。
  只见上面陈列数项,可归纳总结为一个中心思想:凡自官学毕业的生员,需牢记刺使德政。
  没有桓容,就没有官学,没有官学,他们就不能读书认字,学得一门求生本领。故而,毕业之后,最好能投身幽州建设,方不负这份恩德。
  若是反其道行之,投靠到桓容的敌对阵营,甭管才学多高,略微放出口风,名声都会降到谷底。
  这和半路投靠的人才完全不同。
  他们的一切都是桓容给予,反过来和桓容为敌,绝对的忘恩负义,世人的口水都会将他们淹死,家人族人亦不屑与之为伍。
  当然,真是不要名声的小人,肯定不会在乎这些。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知晓感恩,也晓得礼义廉耻。
  不要十成,只要七成的学子留在幽州,桓容再不愁无人可用。那些离开的幽州的,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成为桓刺使刷声望的途径。
  而他需要付出的,不过是绢布铜钱而已。
  桓容放下书册,咬住腮帮。
  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千万别仗着熟悉历史就和古人玩阴谋手段,尤其是乱世中的谋士。
  比心智比狠辣,比果决比刚毅,真心只有被碾压的份。
  不等桓容感叹完,袁峰放下吃到一半的炸糕,开口道:“阿兄,如果办起官学,我可否入学?”
  桓容诧异转头,见袁峰不是随便说说,不禁眉心微蹙。
  “为何?”
  一个高考满分的学霸偏要到小学里深造,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没有兄弟姊妹,自懂事以来,身边只有保母和婢仆。”
  简言之,没有小伙伴,很是寂寞。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同时皱眉。
  换做别人,或许能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两人从未将袁峰视为寻常孩童,都以为这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试探桓容是否言行一致,真如之前保证,会培养他长大,进而归还袁真留下的财产。
  “明公……”
  “好。”
  没等荀宥将话说完,桓容已笑着点头,将袁峰拉到身边,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不过,去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感到无聊,可别回来向我抱怨。”
  “诺!”
  袁峰用力点头,绽开笑脸。
  与此同时,秦璟一行抵达刺使府,在门前翻身下马。
  部曲上前叩门,道明身份,并递上桓容亲笔书信。
  少顷,府门大开,桓容亲自出迎。
  时隔数月,两人再见,往事历历在目,心头微有触动,表情却不露分毫。
  拱手揖礼,寒暄几句之后,桓容笑着当先引路,仿佛之前的担忧和焦虑都不曾存在。
  “秦兄请。”。
  “容弟客气。”
  察觉桓容态度间的变化,秦璟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抬眼,笑容虽然未变,心思已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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