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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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阳节后, 天气渐渐转凉, 昼夜温差骤然增大。
  白日里, 士卒操练冒出一身大汗, 等到夜间, 需要盖上两层外袍才能睡得安稳。
  盐渎役夫搭建的木屋十分牢固, 且比军帐更能挡风, 桓容发挥同袍情谊,让木屋让给刘牢之和几名谋士,自己宿在武车上, 在众人眼中,当真是高风亮节。
  被众人交口称赞,桓容很不好意思。他十分清楚, 论舒适程度, 武车丝毫不亚于木屋,并且更加安全。
  唯一的问题是, 秦璟同样没住木屋, 留在枋头期间, 都是与他同车而眠!
  坐在车厢里, 桓容单手支着下巴, 长发披散在身后,疲倦的打了个哈欠。影子在车壁上拉长, 时而晃动两下。
  不到五息,车门从外边拉开, 微凉的夜风吹入, 桓容打了个激灵,困意少去几分。
  “容弟还没歇息?”秦璟走进车厢,诧异问道。
  桓容摇摇头,听到车窗外的“波——波——”声,习惯的打开木柜,取出一碟肉干,随后拉开车窗,放领角鸮入内。
  领角鸮飞进车厢,找准放在桌上的漆盘,一口叼起一条肉干,快速吞入腹中。
  很快,半盘肉干不见踪。
  桓容十分怀疑,以这只鸟的体型,肉都吃到了哪里。
  “这是容弟养的?”秦璟好奇的看了两眼,坐到桓容对面,执壶倒出一杯温茶。
  “不是。”桓容又打了个哈欠,试着伸出手,领角鸮立刻停止进食,大眼睛瞪着他,鸟喙咔哒几声,明确表示不给摸。
  “阿黑好像认识它。”
  外人听到这句话,八成会以为桓容说的是哪个部曲,绝不会想到他口中的是两只鸟。
  “这种鸟惯于夜行,在北地十分常见,却不好驯化。”
  秦璟放下茶盏,看了看领角鸮的背羽,认出它的种类。修长的手指从耳羽向下顺过,领角鸮没有反抗,更没有瞪眼,咽下一条肉干,发挥鸟类绝技,咔哒两声,翻身躺手。
  桓容目瞪口呆。
  这是鸟?
  这真心是鸟?!
  在鸮类中,领角鸮的体型相对小巧,这只貌似离巢不久,从头至尾大概六寸左右,一个巴掌刚好捧住。
  不过,个头再小也有分量。
  秦璟摊开五指,掂了掂分量,笑着向桓容挑眉,道:“这些日子没少喂它?”
  桓容看看收起翅膀,一副乖巧样子的领角鸮,后槽牙磨得咯吱作响。摸都不给他摸一下,遇上秦璟直接躺手,白瞎几斤肉干,下次再来,一条肉丝都没有!
  夜色渐深,风变得更冷,卷着枯枝砂石打在车厢上,砰砰作响。
  领角鸮吃饱了肚子,蹭了蹭秦璟的手指,毫不在乎飞卷的夜风,振翅飞出车厢,消失在夜空之中。
  呼啸的风声中,时而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桓容拉起车窗,从缝隙向外望,除了高悬的冷月,闪烁的星辉,仅有成排的木屋军帐,以及巡营而过的士卒身影。
  “容弟,该歇息了。”
  车厢虽然宽敞,却不好设榻。
  将狼皮褥铺在木板上,以大氅挡住寒意,桓容仍有些不适应,多铺一层锦缎才能睡得安稳。秦璟习惯行军露宿,荒郊野外照样歇息。对他而言,车厢里的条件已是相当不错。
  “秦兄。”
  “恩?”
  “……没什么。”桓容翻过身,仰躺着望向车顶。
  昏黄的灯光中,能模糊辨出木理纹路。
  他记得相里松在车顶设有机关,只要按下刻有圆环的一块木板,立刻有飞矢向外射-出。当时做过实验,百米之内,三层牛皮都能-射-穿。
  躺了许久,桓容始终没有睡意。翻过身,透过相隔的矮桌,发现秦璟正单手撑头,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系发的绢布解开,黑发如绸缎披散。
  摇曳的灯光下,眉眼愈发显得精致,唇色殷红,较白日里又有不同。
  砰、砰、砰……
  桓容心似擂鼓,喉咙发干,知晓非礼勿视,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目光。
  察觉他的窘态,秦璟缓缓笑了。
  一瞬间,车厢内都似明亮许多。
  何谓倾国倾城,桓容终于有所体悟。
  “容弟。”
  “啊……”
  “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发簪。”
  “恩?”
  “秦兄赠我的发簪,似有家族徽记?”
  “确有。”秦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深意,“此簪是我亲手雕刻,容弟可喜?”
  桓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想违心,只能点头。
  “容弟喜欢便好。”秦璟略微向前,长臂探过桌脚,卷起一缕垂在锦缎上的乌发,在手指上绕过两圈,不等桓容出声又轻轻放开。
  “相比容弟赠珠送图之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日寻得好玉,我再为容弟雕琢一枚。”
  秦璟语气自然,态度也十分诚恳。
  桓容沉默两秒,看向落在枕上的一缕发,微微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妥。
  然而,真该继续问下去?
  念头在脑子里转过几圈,最终,桓容选择相信直觉,将疑问压回心底。
  总觉得,如果继续探究,八成会遇上“风险”。至于什么样的风险,桓容拒绝去想。
  灯油逐渐燃尽,三足灯渐暗,如豆的灯光很快熄灭。
  黑暗中,桓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面向车壁数羊。数到三百六十七只,终于受到周公邀请,缓缓沉入梦乡。
  秦璟静静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深。
  翌日,右军将士早起操练,刘牢之以身作则,手持长-枪,一下接着一下刺出,动作连贯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
  一百五十下后,刘牢之除去上袍,赤--裸--着黝黑健壮的胸膛,放下长-枪,抡起按大小摆放的巨石,从小到大,逐一举过头顶。
  “将军威武!”
  士卒齐声高喝,大声叫好。
  典魁不服气,同样除去上衣,岩石般的肌肉隆隆鼓起,走到巨石前,下盘立定,脖颈鼓起青筋,竟将两块巨石一并抡了起来。
  场中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如雷的喝彩。
  典魁将巨石抡过头顶,足足过了十息,方才大喝一声,重重砸到地上。
  钝响声中,尘土飞扬。
  刘牢之带头叫好:“真壮士也!”
  前锋两军营盘比邻,右军操练的呼喝声传来,左军上下既羡慕又无奈。
  羡慕对方勇武,下次同胡人接战,必定能捞得更大战功。
  无奈自家没有刘将军那样的统领,更没有桓校尉一般的运粮官,一天勉强两顿,还不能顿顿吃饱,哪能像那群猛汉一样日日出操。
  “听说他们抡石头,一排十二个,最小的也有几十斤。”
  虽说实力比不上,却不妨碍众人好奇。
  趁护送役夫出营,有好事的走到右军营外探头,瞧见营内一片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时而有刀枪剑戟相击的脆响,紧接着就是大声的叫好,羡慕之意更浓。
  看到“邻居”脸上的歆羡,守门的士卒抬头挺胸,与有荣焉。
  羡慕吧?
  羡慕也没用,谁让你们没摊上好的将官!
  操练到中途,桓容带着部曲加入。
  府军和私兵比拼切磋,秦雷秦俭等早已技痒,桓氏部曲同样看得眼热。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一样都是军汉,都要上战场搏杀,遇上旗鼓相当之人,必要搏上一搏,分出个高下,手底下见个真章。
  “注意分寸。”
  几月相处,桓容对秦雷等人颇有了解。别看他们不及典魁和刘牢之强壮,力气着实不亚于二者,因常年同胡人厮杀,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杀招。
  校场切磋,轻伤无碍,重伤绝对不行。
  桓容必须提前打好预防针。
  相比其他州郡私兵仆兵,右军上下堪称精锐,可再精锐也有限,遇上秦雷秦俭这样类似开挂的,当真是不够看。
  “郎君放心,仆等定当注意!”
  得到桓容许可,秦雷等人轮番下场。
  大喝声中,校场中的气氛更为热烈。不只前锋左军,连稍远些的营盘都听到喧嚷,陆续派人前来探寻,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发现了胡人探子?
  秦璟留在武车内,正翻开一卷竹简,忽见苍鹰从半空落下,脚爪中抓着一只竹管,颤颤巍巍,随时可能掉在地上。
  “定然是阿岩。”
  秦璟轻笑一声,弯腰走出车厢,单臂一撑跃下车辕,将狼皮护腕套上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抓住险些落地的竹管。
  噍——
  苍鹰叫了一声,蹭了蹭秦璟,仿佛在诉说委屈。
  抚过苍鹰背羽,秦璟展开绢布,仔细看过两眼,立即唤来健仆,命其往校场寻桓容。
  “告知桓校尉,牛羊已经运到,请刘将军一同出营。”
  “诺!”
  距枋头十余里,一条干涸的河床边,秦玦和秦玸下令队伍稍停,休整一刻之后再继续前行。
  为行路方便,兄弟俩均着窄袖胡服,长弓和箭袋搭在马背上,一模一样的身高面容,格外引人注目。
  “阿岚,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你我一路行来,武乡、上党都有蝗灾,广平更是飞蝗成群,我本以为邺城也会如此。可你看看,此处距枋头不到二十里,同样天旱,却无蝗灾迹象,如何不奇怪?”
  秦玦遥指河床两岸,除了成排的深坑,连只飞蝗的影子都不见。
  秦玸眉头紧锁,跃身下马,查看密布在河岸旁的坑洞,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阿岩,这些是人为。”秦玸沉思片刻,道,“飞蝗多生于河岸田头,如有人发现飞蝗藏身之处,提前挖掘,倒能解释现下情形。”
  “有理。”秦玦走过来,和秦玸并肩而立,“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是谁做的。”
  慕容鲜卑火烧眉毛,压根不会有心思挖地。
  晋军?更说不通。
  他们是来攻打邺城,不是来帮着对方治理蝗灾!
  兄弟俩互看一眼,想出几种可能,又陆续推翻,绞尽脑汁,最终仍是满心疑问。
  “见过阿兄,或许就能明白。”
  与此同时,一队鲜卑骑兵怀揣慕容评密信,倍日并行,抵达慕容垂盘踞的豫州。
  骑兵入城之后,立即被带到慕容垂帐前,因日夜兼程,赶路赶得急,此刻已经口干得说不出话。
  慕容垂皱眉,令人倒来几碗清水,骑兵饮下满碗,喉咙不再干涩,方才沙哑出声。
  “殿下,邺城危急,晋军距城池不到百里,随时可能城破。城内兵力不足,氐人趁火打劫,要求送去质子并割地才肯借兵。”
  “什么?!”慕容垂勃然大怒,“陛下和太后如何说?”
  “陛下整日饮酒,已半月不上朝会。”骑兵艰难道,“太后因清河公主被送往长安,已然忧思成疾,病在宫中,将朝事托于太傅。”
  慕容暐饮酒作乐不理朝政,慕容垂相信。
  可足浑氏因爱女被送去长安生病,慕容垂一百个不信。
  他了解那个女人,为了权利,她可以不顾一切。说她和慕容评争-权失败被软禁在宫中,反倒合情合理,更加可信。
  慕容垂心思急转,作势一番大怒,瞒过送信的骑兵,令其呈上书信,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竟是愣在当场。
  率兵救邺城,便将荆州豫州一并划做他的封地?
  慕容评怎么会如此“大方”,背后打的什么主意?
  “此乃太傅之意?”
  “回殿下,太傅言,如殿下肯出兵,必将上表国主,封殿下为大司马!”
  大司马?
  慕容垂暗地冷笑,如此看来,慕容评是真急了。
  送信的骑士被带下去休息,慕容垂立即升帐,召手下谋士将官共议此事。
  “殿下,恐其中有诈!”虎贲中郎将染干津道。
  “慕容评老谋深算,此番许殿下两州,必定藏着算计。”
  “殿下,信中只言氐人不满足于金银绸缎,以出兵为条件逼朝廷割土,却未言朝廷是否答应。如果答应,割让的又是哪里?”一名汉人谋士沉声道。
  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寂静。
  “不可能!”一名鲜卑将官拍案而起,“如果那老贼答应割土,岂会许下两州请殿下出兵?”
  “此言虽有理,但,”谋士神情凝重,并不理会吹胡子瞪眼的鲜卑将官,继续道,“仆担心朝廷已同氐人达成默契,许殿下两州,请出豫州守军,不外是为压制晋兵,遏制氐人。”
  谋士的话在众人耳边回响,于慕容垂而言,更如重锤砸下。
  “殿下驻兵豫州,实际已为豫州之主。荆州虽为乞伏鲜卑所踞,但其远道而来,本就没有根基。兼其部落被灭,动手之人是谁尚未查清,殿下如要争夺,实非难事。”
  “仆忧心者实为氐人。”
  “氐人?”
  “然。”谋士点头道,“如朝廷许氐人土地,且选在荆、豫之地,再将两州封与殿下,哪怕能击退晋兵,殿下怕也难得安稳。”
  到时候,慕容垂让是不让?
  如果让,恐再无立足之地。如果不让,豫州的两三万骑兵步卒都要搭进去,最后得利的仍是慕容评!
  谋士话没说完,染干津等已是怒发冲冠。
  “老贼好胆!”
  慕容垂面沉似水,如果慕容评当面,定会被他一刀砍死,亲手剁成肉泥。
  “殿下,不能出兵!”
  “殿下,绝不能中老贼计策!”
  慕容评举起右臂,拦住众人,深吸一口气,道:“出兵!”
  “殿下!”
  “信中有言,如殿下不出兵,朝廷有意退回鲜卑祖先之地。”汉人谋士再次开口,“如殿下公开拒绝,无论能不能击退晋兵,都将落人口实,予人把柄。”
  “这样岂不是……”
  众人气得眼睛通红,却是毫无办法。
  “出兵。”慕容垂沉声道,“点兵一万五千,随我出征邺城!”
  慕容评的算计固然毒辣,何尝不是给他机会?
  “嘉州。”
  “仆在。”汉人谋士拱手道。
  “代我执笔,回信太傅,我将率兵赶往邺城,并言危难当头,当不以出身选拔人才,推荐司徒左长史申胤、尚书郎悉罗腾、黄门侍郎封孚、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与军事。大军抵达邺城,军令皆出大帐,朝廷不得干预!”
  谋士应诺,心中已然有了腹稿。
  议事结束,众将陆续离开大帐,各自调兵安排。
  慕容垂唤来部曲,道:“请中山王来见。”
  部曲领命退下,不到盏茶的功-夫,慕容冲走进帐内,神情紧绷,半点不见平日的骄傲。
  “叔父。”
  “怎么,还怪我把你关起来?”
  “冲不敢。”慕容冲干巴巴的回道。
  慕容垂叹息一声,道:“非是我心狠,不让你回邺城,而是慕容评不安好心,如果你回去,必定会被送去长安。”
  “我宁愿和阿姊一起!”
  “住口!”慕容垂拦住慕容冲的话,道,“你是鲜卑皇子,岂能受此屈辱!”
  “可阿姊她……”慕容冲眼圈通红,双拳紧握,“总有一日,我要屠尽氐人!”
  “凤皇,”慕容垂沉声道,“我将率兵奔赴邺城,你随军同行。”
  “叔父?”
  “切记,留在军中,未得我命,不可离开军营半步,即便太后传召也不能入宫!”
  “……诺。”
  慕容垂调兵遣将,一万五千将兵离开豫州,浩浩荡荡赶往邺城。
  晋军和氐人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桓大司马连发三份军令,要求袁真尽快凿通石门。氐人没有太大的反应,仍然按照约定出兵。有慕容评的密信在手,不愁对方赖账。
  以为事情顺利,苻坚将清河公主收入宫中,新鲜过几日,又惦记起慕容鲜卑的“凤皇儿”。
  对国主这个毛病,王猛无心再劝。
  反正燕国早晚被灭,不过一个灭国的皇子,随国主之意也没什么大不了。
  战局兜兜转转,又开始向原有的轨迹倾斜。
  有了桓容这个变数,晋军的军粮还算充足。然而,是否能和慕容垂战个旗鼓相当,撑到袁真凿开石门,仍旧是个未知数。
  建康城
  夜深时分,几条黑影避开巡街府军,潜入青溪里。
  守株待兔的桓府健仆立即警觉,跟踪黑影到庾府门外,确认对方翻墙而入,当即心生喜意,守了将近两月,天天喂蚊子,总算是有了收获!
  “你立刻带人去码头,看紧送这些人来的商船。其他人和我在这里守着,凡是今夜进去的人,一个也别想跑!”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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