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太和三年, 十一月壬子, 秦璟离开盐渎, 启程返回洛州。
  因连日冬雨, 道路不畅, 启程的日期比预期晚了数日。借此机会, 石劭再度发挥商业头脑, 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随商船送往南地。
  “连年战乱之下, 大匠难寻,寻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谢以稻麦盐绢。”
  契约定下之前, 桓容特地要求加上两条, 希望能重点寻找船工和木工,铁匠之类能有最好, 没有也没关系。
  南康公主身家极丰, 加上李夫人随时添补, 桓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手, 工巧奴自然也有。
  护卫和旅贲是没办法。
  在桓大司马的强压下, 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培养几个心腹还可以,超过三十人的护卫想都别想, 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
  随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长打造铁器,目前应该够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 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 打造各种农具的工匠。
  另外一个原因,秦氏坞堡两面皆为强邻,对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铁匠,尤其是手艺超高技术过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压根不会送到盐渎。
  与其闹得各种“不愉快”,不如提前摆正态度。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定能更加稳固,短期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劳烦秦兄了。”
  契书刻上竹简,同样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盐渎,另一份带回秦氏坞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长期持续下去,仍要秦氏家主点头同意。
  令小童取来绢布,桓容亲手将竹简包好,放入事先准备的木箱中。
  竹简笨重,刻印一份契书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内容增多,需要的卷数更多。不过重归重,处理好了,能保存的时间远远超过纸卷。
  现下纸张多数粗糙泛黄,碍于选用的材料,不够坚韧还有些脆,不耐于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
  当然,士族选用的纸张都是精品,已经接近唐时的造纸水平。可惜价格过高,一张纸的价格足够制五六卷竹简,多方对比之下,桓容果断放弃前者,直接选择竹简。
  秦璟收起契书,承诺必多方寻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盐渎。以此为交换,请桓容再绘一幅商路图。
  “请容弟帮忙。”
  桓容借口没到过北地,不知山川地形,无法绘制舆图,秦璟自然不好为难。但从盐渎至汝阴的地形他已经画过,总不好开口拒绝。
  “不瞒容弟,往年坞堡多往建康市粮,途经州郡已经熟悉。往盐渎的商路则是新开,除本次随行船只,尚无其他堡民行过。因市货粮大,往来商船不会少于五艘,能有地形图在手,可少去许多麻烦。”
  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取来素色绢布,连夜绘下一张舆图,晾干之后赠于秦璟。
  这张舆图比之前更为详尽,沿途郡县多有注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摊开双手表示:知识储量不足,还请秦兄见谅。
  为保证图上地点正确,桓容特地询问过石劭。
  得知舆图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着桓容许久,开口问道:“府君可知此图价值几何?”
  桓容摇摇头。
  石劭深吸一口气,小心放下绢布,认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图可值千金!”
  桓容愣住。
  似乎认为桓容的心跳还不够快,石劭继续道:“幸好只到汝阴,若是穿过秦氏坞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图堪称无价。”
  “真是这样?”
  “仆不敢有戏言。”看着桓容的表情,石劭二度叹息,开始为他详细解释。
  时下军队作战,认路是个大问题。熟悉的地界还好,闯入他人地盘,迷路的情况随时可能出现。
  自汉末黄巾之乱,至魏蜀吴三国鼎立,再到晋室取魏,五胡为祸,中原陷入乱世,战火从未停歇,百姓遭受重重苦难。
  至晋元帝南渡,在建康建立皇权,朝廷统计出的人口仅有八百万!需知两汉时期,中原人口一度达到五千多万,东汉末更将近六千万。
  受战火侵袭,人口骤然减少,草木逐渐侵占良田。许多偏远些的村庄遇乱兵绝户,在数十年间被荒草吞没。
  遇到这样的环境,对领兵作战的将帅是个极大考验。如果斥候不给力,恰好是个不认识道路的,没等遇到敌人,自身就会陷入险境。
  如此一来,舆图变得极为重要。尤其是详细绘制的舆图,的确可值千金。
  假设桓容真将舆图补全,秦璟此行带回的就不是稻米和海盐,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直接掳人。
  听完石劭的话,桓容脸色发白,不禁一阵后怕。
  误会他是因为秦璟,石劭出言安慰道:“府君无需担忧,秦四郎是重信之人。”
  桓容摇摇头,却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他怕的不是秦璟,而是渣爹!
  在建康时,如果他没有叮嘱桓祎保守秘密,如果舆图没有烧掉而是落到渣爹手里,他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命或许能保住,但十有八-九会被关进小黑屋日夜画图。等到地图绘制完毕,渣爹满意了,也就是他人头落地,小命了结之时。
  可能性不大?
  以他对渣爹的了解,利用完咔嚓掉算是正常,留着他才是万分不可思议。作为一个不受待见并具有潜在威胁性的嫡子,才能越高必定死得越快。
  收到舆图,秦璟郑重向桓容道谢,隔日便启程北还。
  盐渎至射阳需行陆路,看在金子的份上,桓容好人做到底,令健仆套上十余匹健马,赶出数辆大车,送秦璟一行往码头登船。
  车队出发之前,黑褐色的苍鹰在高空翱翔,倏尔长鸣一声,消失在云层之间。
  桓容未曾留意。
  自从猛禽兄在县衙安家,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准备好的鲜肉顿顿不落,定时定点不见。
  “秦兄一路顺风。”
  消除了被挖墙脚的顾虑,桓容倒是希望秦璟能常来常往。
  “容弟保重。”
  秦璟还礼,仍是一身玄色深衣,只在肩上多加一件斗篷。黑色的皮毛镶嵌在领口,愈发显得凤表龙姿,俊美不凡。
  陈队即将上路,头顶忽然响起一声鹰鸣,继而有阴影当空坠下,砰的一声,砸在桓容和马车之间。
  桓容吃惊不小,本能的退后一步。
  秦璟单手撑住车栏,看到落在地面的麋鹿,再看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不禁朗笑出声。抬起右臂,任由苍鹰落下,单手抚过鹰背,道:“好生留在这里,待我返回洛州,为你寻一只雌鹰。”
  苍鹰一声鸣叫,蹭蹭秦璟的侧脸,振翅而起,飞落到桓容肩上。
  后者正圆睁双眼瞪着脚下的麋鹿,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小心的转过头,看着正梳理羽毛的猛禽兄,满脸都是敬畏。
  这只麋鹿虽然体型不大,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就这么轻松抓着一路飞来?
  放弃养鸽子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作为临别赠礼,秦璟取下一条鹿腿,余下留给了桓容。
  “容弟保重,他日北上,璟必亲自来迎!”
  桓容先是拱手,目送车队行远,转身想起秦璟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什么时候说要北上了?
  究竟是秦璟表达有问题,还是他理解错误?
  实在想不明白,桓容干脆丢开,令健仆将麋鹿送到厨下,交给厨夫烹饪。
  “让厨夫留下一条后腿。”
  “诺!”
  健仆提起麋鹿走远,桓容小心的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苍鹰的胸脯。后者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好在没有再给他留下一条伤口。
  “和平共处?”
  桓容走进内室,歪歪肩膀,示意苍鹰移到木架上。
  “你别啄我,也别抓我,每天鲜肉管够。”
  和一只鹰讨价还价的确有些超现实,可桓容偏偏觉得对方能听懂。
  “噍——”
  一声鹰鸣,苍鹰转过身,直接背对桓容,举起翅膀遮头,摆明不想搭理。
  小童捧着热汤和鲜肉进来,恰好看到桓容探出身子要戳鹰背。
  “郎君,”小童连忙放下漆盘,出声阻止,“您忘记秦郎君的话了?不能从背后碰它。”
  果然,话音未落,苍鹰猛然展开翅膀,颈上羽毛都竖了起来。桓容讪笑的收回手,不敢再惹猛禽兄,讨好的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接下来数日,苍鹰逐渐习惯留在县衙,只是每天都会出去两三个时辰,隔三差五还会带回猎物。
  有时是半大的麋鹿,有时是到盐渎越冬的鸟类。除了身高腿长的丹顶鹤,桓容几乎一种也不认识。
  “听县中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这样的鹿群随处可见,现在越来越少,偶尔能见到一小群,难为它能抓到。”
  “还有这些鸟,每到冬日就会来,今年稍晚了些,往年十月就能见到不少。”
  阿黍带着婢仆整理衣箱,桓容难得清闲一日,听完小童之言,当下打定主意,等到天气好些,一定要到海边看一看。
  见装有香料的两只箱子被放到一边,当即起了兴致,唤小童取来干净的瓷罐和用具,打算参照李夫人赠送的书册调些香料。
  “郎君,调香可不简单。”
  “我知。”
  桓容展开书册,一一铺开用具,不打算向高难度挑战,简单混合一两种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惜现实总会给人沉重的打击。
  仅是三种材料,并且事先称好分量,混合到一起,味道比辣椒面都呛鼻。
  “咳、咳!”
  桓容咳得厉害,忙要遮住口鼻。不想衣袖过长,直接扫过桌面,调好的香料洒了满地。部分飞入火盆,登时冒起一阵白烟,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内室。
  “快走!”
  桓容抓起书册塞-入怀中,拉着小童就走。阿黍和婢仆听到动静,看到内室的情形,连忙打开门窗,借穿堂风吹散白烟。
  “郎君,调香并非容易事。”
  桓容点点头,坐到廊下,面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他没有调香的资质,不然的话,怎么照着步骤都能出错。
  等到白烟散去,阿黍先回内室整理一番,吩咐婢仆更换火盆,再请桓容入内。
  “郎君如有暇,不妨到城内走走。”阿黍锁住木箱,有意提醒道,“近日城中来了几队胡商,带来不少北地货物。”
  胡商?
  “可知是鲜卑还是氐人?”
  “观样貌是鲜卑胡。”
  桓容点点头,取出怀中书册,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交给阿黍一并锁起。随后靠在矮榻旁,几番思量,总觉得这些胡商出现得蹊跷。
  自北来的商人多是到建康市货,很少出现在侨郡。他到盐渎数月,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胡商的消息。
  这些胡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听阿黍的意思,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楠,去请石舍人,言我有事相商。”
  “诺!”
  世道不太平,因为胡商的突然出现,桓容当即生出警觉。
  他直觉胡商出现的时机不对,背后肯定有文章,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文章。更不会想到,这些人中,多数是奉慕容垂之命南下,以经商为名义到盐渎打探消息。
  随着消息陆续送出,盐渎很快会进入慕容垂双眼,成为一块有盐场能产粮的“肥肉”。
  换做两年前,慕容垂绝不会轻易对盐渎下手。毕竟是在东晋境内,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现下,他已不甘于放手兵权,更不愿回到京城被其他皇室贵族欺压。因而,拿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至关重要。
  盐渎有水道相隔,贸然领兵攻打绝非上策。
  慕容垂的本意是先做生意,随后开抢。负责打探消息的胡商正好带路,抢来足够的盐和粮食,不愁在北地不能发展,进而割-据-自-治。
  彼时,北方连降大雪,氐人和慕容鲜卑即使抗冻,也没法在暴风雪中互砍。
  北风卷着雪花吹起来,刀鞘都会被冻住,长矛也会被冻裂。
  没有兵器如何开仗,用拳头互殴吗?
  秦璟抵达汝阴时,慕容垂和王猛同时下令,营前高挂免战牌。饶是如此,士兵的减员数量仍在持续增加。有的虽然没死,但因缺少药物,手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战斗力趋近于零。
  秦氏坞堡的车队进入洛州,北方大地已有半月不见战火。
  镇守坞堡的秦玚策马出迎,见到秦璟,当即一甩马鞭,朗笑道:“玄愔,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阿父问了数次,坞堡里的鹰笼都快满了。对了,阿黑被你带走,怎么没带回来?”
  “阿兄。”
  秦璟跃下车辕,接过仆兵递来缰绳,跃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此事另有内情,我打算明日赶往西河郡,亲自向阿父说明。”
  秦玚挑眉,和秦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闪过一抹沉思。
  “可是和你带回来的这些货物有关?”
  “对。”秦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此去盐渎大有收获,除每年的盐粮之外,另得一物可值千金。”
  “什么?”秦玚愈发好奇,策马走进,问道,“阿弟可否取出让为兄一观?”
  “不可。”
  秦玚:“……”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我可告知阿兄,此物乃是舆图。”
  “舆图?”
  “自汝阴至盐渎,包括鲜卑所占郡县。”
  “当真?”
  “当真。”
  兄弟对视一眼,秦玚当即道:“不等明日,今日你我便往西河!”
  “洛州这里怎么办?”
  “放心,有你三哥。”
  所谓坑兄弟不在早晚,秦玚这番话被秦玓知晓,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璟不再多言,同秦玚策马返回坞堡。
  稍作休息之后,兄弟俩动身往北。
  风雪中,骏马四蹄撒开,追风掣电。马上骑士握紧缰绳,大氅随风翻飞,似一道黑色流光,瞬间划开满目银白。

章节目录